亲历武汉封城两年后,我又被困在上海
2022-04-19 17:47:52 | 来源:ELLEMEN睿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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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,是 2020 年 1 月 23 日武汉因新冠疫情封城后,在路边一辆车上拍到的封条。现在,手机里又多了一张照片—— 2022 年 3 月 31 日,我所在上海小区外的店铺已经全部贴上停业封条。整条街空荡荡,数小时后,浦西将进行全域封控,而已经封控四天的浦东仍未宣布解封。
这是我和家人第二次遭遇一座城市的全面停摆。经历充满悲鸣的武汉疫情后,我曾假设过,同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城市运营更严谨有序、医疗资源更丰富的上海,结果一定不一样;当然,我也认定,这样的经历不会再有第二次。
然而两年后,那些我曾经 " 认定 " 的,都被推翻了。
2020 年在武汉拍下的封条
3 月 31 日在上海拍下的封条
" 我是过来人,别慌"
和我在武汉探亲时遭遇的一样,上海发生的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。
3 月初开始,接连数天,本土确诊病例与无症状感染者人数陡增。但这两年来,浦东、黄浦、静安 …… 每次疫情在上海冒头,都能被迅速压制,上海一直以来的精准防控能力给了我和家人极大的安全感。3 月 5 日,住在松江九亭的朋友家全楼栋被封,我没当回事,还盼着她三八妇女节前能解封,我们一起吃下午茶。
然而到了 3 月 8 日,朋友的小区并未解封,接着,3 月 9 日中午,我一只脚刚踏进公司大楼,就接到了老公的电话:" 我们小区被封了!" 女儿的班主任也打来电话,让我们把孩子接回家。
我和老公商量好,我先去接女儿,等他下班后,一起去采购封控所需的物资。和同事交接工作时,对方还惊讶于我的淡定态度,我半开玩笑地表示:" 毕竟在武汉见过大风大浪,现在顶多封 14 天,不用慌。"
但九岁的女儿慌了,去找丈夫前,我先带她回了一趟家,小区大门里挤满了满脸焦灼、等着接孩子或是拿物资的人,我刚把书包递给门内的婆婆,女儿就哭起来,问:" 我们还能回来吗?"
我短暂愣住。两年前我们被困武汉,当时满城惶惶,七岁的女儿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况,几个衣服夹子、三本故事书,再有一台 Switch,就让她乐呵呵地度过了两个多月的封城生活。但现在,她已经能敏感觉察来自外界的紧张不安,并被感染。
只不过,孩子担心的只是不能回家,大人想得更多的是:一旦被困在家里,物资怎么办,工作怎么办?或者我们更怕的,是那个通知文件里,没有确定的封控期限。
因为隔壁楼栋出现了一例无症状感染者,我们所在的楼栋也成了封控对象。小区里立起了铁板,居委也发出了封控 14 天的正式通知。
对陷在武汉 76 天的人来说,14 天并不算难熬。但情况很快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期:学校停课,公司大楼被封,越来越多的同事也进入了或长或短的封控期 …… 而我们小区,尽管在 3 月 18 日提前解封,却因所在的莘庄镇是疫情重灾区,不得不继续封控。
3 月 27 日晚,政府宣布浦东 3 月 28 日起实施四天的全区封控,浦西也将于 4 月 1 日至 4 月 5 日进行全区封控。
就像年初爆红的电视剧《开端》一样,我仿佛回到了 2020 年的那个 " 开端 "。作为一个武汉疫情的 " 过来人 ",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我想起了马克 · 吐温的一句话:" 历史不会重演,但总是惊人地相似。"
在武汉怕 " 病 ",在上海怕 " 饿 "
有人问我,今天的上海和当年的武汉有什么不同。我仔细想了想,大概就是在武汉怕病,在上海怕饿。
武汉封城虽来得突然,但时值春节,家家户户本就物资充足,加上全国各地紧急驰援,超市里有几块钱一斤的爱心菜,水果、零食、泡面也能随意购买。更重要的是,当时武汉人被来势汹汹的致命疫情打懵了,周围悲惨的故事一直在发生,生活质量属实不是大家首要考虑的问题。
武汉疫情中期,也实施过封闭小区的管控方式。一开始,同样出现了类似买大米强制绑定销售草纸和酱油的乱象。但在相关部门整顿后,物供迅速恢复正常:各超市不对外营业,只负责周边社区物资的供应配送,能保证粮、油、菜、肉的基本需求;小区里团购也组织得如火如荼,京东物流照常配送,即便不出小区,我还能吃上良品铺子、进口饼干。
那时,老公申请了志愿者,工作是在附近的超市处理运来的国库储备冻肉。他每天和同伴一起搬运、切割大约两三吨肉,这些肉会以十几块一斤的价格卖给附近的居民。即便如此,我还抱怨过二十斤蔬菜卖 70 元太贵,觉得一袋小番茄、一袋砂糖橘加五个梨卖 50 元简直是黑心,但对比现在的上海,我不禁觉得,自己当年真是不懂事。
武汉疫情期间通过社区购买的 70 元蔬菜套餐,包含一把蒜薹、三根胡萝卜、两颗上海青、一袋豌豆、两个西红柿、四根黄瓜和一个大白菜
上海的不对劲,讲不好具体是从哪天开始的。封控初期,社交平台还总能看到上海人民带点娇嗔地抱怨:怎么还不解封,家里的挂耳咖啡快喝完了。慢慢地,大家不关心咖啡了,只关心粮食和蔬菜。谁能在美团或者叮咚抢到菜就站上了人生巅峰。再过几天,住在黄浦区的朋友已经在谨慎计划着,早餐快没了,而水果只能定量供给孩子。
朋友的同事、一对家住浦东的年轻夫妇,不明白说好四天的封控怎么就变了卦,两人连吃好几天麦片,最后靠邻居接济的黄瓜和胡萝卜,才开了次伙。老公的同事家在徐汇,和男朋友每天只靠一顿泡面或者啃两个苹果度日。朋友的弟弟年薪七十万,却只能啃点莴笋叶,连胡萝卜叶子都要省着当个菜。
整个上海变得异常贫乏且饥肠辘辘。苹果和橘子以外的水果成了非必需品,可乐是 " 硬通货 ",肯德基必胜客是奢侈品。微博上、朋友圈里 …… 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在追问:那些各地捐的物资去哪了?那些平日到处飞驰的快递小哥去哪了?电商们停滞许久的订单到底什么时候能发货?可是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
武汉疫情期间,10 元爱心保供菜
与之相对的是飞涨的物价。小区门口的粑粑柑从封控前的六七元一斤,涨到了二十元。平时加起来只卖十几块钱的豆制品,涨到了五十块,即便如此,小区居民还趋之若鹜。
在这个时候,你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 " 折叠 ":有的人仍能吃到象山直供的龙虾和大闸蟹,而那些住群租房、一个多月没收入的外地打工人,却连吃一块豆腐都嫌贵。
我的上海朋友非常难过,说从来没有觉得上海这么丢人。这个一向以优雅摩登自持的城市,在疫情的冲击下,变得混乱又狼狈。
3 月 29 日,小区门口的生鲜店里,被抢购一空的货架
疲惫的居委和志愿者的 " 江湖 "
禁足在家的烦闷、物资不足的怨气、对形势不明的疫情的恐慌,都需要有一个发泄的通道,离我们最近的官方机构——居委,就成了出气筒。
业主群里,大家对核酸检测的无序、小区疫情数据的不透明、异常楼栋的管控不力,常有怨怼,但居委却从不在群里回复或解释,而这样的沉默又会激起新一轮的 " 进攻 "。
最开始,我也觉得居委是一群既没能力也无责任心的老阿姨。但当我作为社区志愿者和他们有过接触后,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。
我们小区分三期,共两千余户,约有四五千居民,居委会工作人员不足五人,他们每天面对的工作有:各种信息的上传下达,组织核酸检测,帮居民配药、送快递,要是社区里遇到特殊情况,还需要一遍遍向上打报告 …… 一位居委工作人员说,她每天忙到半夜才能睡觉,还要设一个早上五点的闹钟,起来看看有没有新的通知,如果没有就是大幸。
在我来沪后的十数年记忆里,上海何曾面临过如此混乱困窘的境况。但疫情这道大考题,显然不是小小一个居委就能给出完美答案。
在这样的极限压力面前,要想维持住近五千居民规模的小区的生存运转,一批和居委坚定站在一起的志愿者们其实必不可少,他们能协助核酸检测,帮忙派送快递、给居民配药。
但真能出力的志愿者,招募起来并不容易。最开始,居委通过楼长在各楼栋群里发出招募志愿者通知,有三百多人都加入到了志愿者群里。但事实上,大多数人在群里也不过是各种抱怨和逞口舌之快,真有工作要分配时,来的永远就是三十几个人。而这三十余人中,因个人素质和沟通能力有高有低,加之和居民之间关系复杂,很快又涌现出来新的矛盾。
志愿者搬运爱心物资的时候装满的三轮车。
单就派送快递来说,一开始,志愿者全凭一腔热情干活。但随着物资趋紧,居民们恐慌加深,只要有机会就大量抢购,菜、水果、牛奶、速冻食品,什么都有。一户人家有时候一天会来好几个快递,常常是上一批快递还在货架上没理清," 哗 " 一下又来了十多个包裹。
我们一个班次的志愿者,通常只有三四人。人力有限,工作量大,矛盾开始凸显。有志愿者觉得牛奶、鸡蛋是非必需品,直接表示:凡是含有非必需品的快递,一概不送;此外,大规模的团购量太大,且有传染病毒的风险,不倡导也不配送。
但不少居民认为,家人就是需要喝牛奶吃鸡蛋,而且现在能抢到吃的就不错了,谁还管是不是必需品;抢不到菜的,不跟团购,难道喝西北风?
我遇到最激烈的冲突是一次非典型团购。因社区无法保供、网购平台运力不足,居委勉强同意开放团购渠道,但要求必须提前报备,需由团长自己负责组织卸货、消杀和送货,还要避免聚集,控制人数。
大部分团购其实都组织得相当有序,小区团长还发展出了非常完善的配送流程,但这次,本质就是大家在电商平台各自下单,对方一次性完成配送。当在门口接收快递的志愿者们看到送来的一百多个蔬菜套餐箱时,很快炸了锅——志愿者们拒绝收货,认为这是没团长接收、未消杀的物资,自己也不会派送;但买菜的居民则表示,没团长,自己出门拿总可以吧?
两方对峙,有居民试图翻出小区围栏取蔬菜箱,还惊动了小区警务室的警察。这次冲突直接导致该电商平台不再接受我们小区订单。而事后,业主群里怨声载道,居委和志愿者却认为自己的原则没错。
作为认为牛奶是必需品、也赞成团购的边缘志愿者,我向居委提出建议,一刀切的处理方式只会激化矛盾、加剧两方对立,能否有其他方式处理这种非典型团购?然后我成了被围攻的对象,一群穿着 " 大白 " 的志愿者齐声起哄,所有人都说这些问题没法解决,而不买,就是最好的办法。
有志愿者告诫我:你要先融入我们,才能了解我们。一位志愿者大叔甚至得意地向我传授他的经验:" 告诉你我怎么管理我们楼栋的,只要有一户参加了团购,我就让其他住户都攻击他,让他再也不敢买!"
我一时无言以对,在被封控的这一个多月里,作为一个 " 过来人 ",这是我觉得最魔幻、最不可理喻的时刻。
日子还要继续
封控之下,日子还要继续。因为官方保供跟不上,团购最终还是成了小区里的大趋势,一些物资不足的志愿者也会开始寻找团购渠道。大家逐渐达成的共识是,货源正规、组织有序的团购都是可以接受的。我们的楼栋里也热火朝天组织起了蔬菜、猪肉、牛奶、水果的团购。
我在小区里住了六年,但之前,除了一楼的一对老夫妻,其他人哪怕同坐一部电梯,也不会打招呼。现在,因为疫情期间的频繁沟通和来往,我开始重新认识起我的 " 宝藏 " 邻居:18 楼的邻居是某医院 ICU 主任,一直在外参加抗疫工作;10 楼有位幽默又有才的邻居,写了一份长达八页的小区团长攻略,还绘制了最优的物资配送路线;6 楼和 8 楼的邻居在楼门口贴心备好了公用的酒精和消毒液;15 楼的邻居因为我送了她一瓶酒精,就投喂了我岩烧乳酪吐司和小饼干。
而和志愿者们激烈争吵后的我,依旧担任着小区门口的快递货架整理员,也在继续了解我的同伴们。大家逐渐和我脑海里形成的最初印象,产生了偏离——要我 " 融入 " 他们的志愿者大叔主动帮我搬过团购的物资;向着居委说话的快递队队长硬塞给我两罐 " 硬通货 ",还在群里给志愿者们发红包;曾说牛奶一律不派送的志愿者只是个中学生,却是干活最卖力的那一个,什么快递都在送 …… 摘掉口罩,大家同样都是在疫情中努力生活的普通人。
和志愿者同伴们一起整理得清清爽爽的货架,很有成就感
快递志愿者队队长送给我们的 " 硬通货 "
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,现在的上海让人感到陌生,但我想,这或许也是我们重新认识它、认识彼此的一个机会。
摄影:高景行
撰文:高景行
编辑:杨雨池
插画:Morai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