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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居家 40 天之后,一位独居女孩决意离开上海

    2022-04-18 17:49:03  |  来源:降噪NoNoise  |

    文 | 丘桃

    01

    生存

    凌晨 12 点 37 分,林浣给我发来一张坑坑洼洼的土豆照片。

    半小时前,在发现家里的 6 颗土豆齐齐发芽之后,她翻出了不锈钢小勺,一点点把长芽的部位挖掉。「好像芽还不是很深」,她发来信息说,以回应我先前的「土豆发芽就要扔掉」的建议。

    这几颗土豆来之不易,是她上周某日熬夜至凌晨四点半,从小区门口取来的校友救助的「货」。她上网搜索了「发芽土豆能不能吃」,又找到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厨朋友询问,得到「你的土豆还有救」的答案,继而听取一位在北方长大的朋友的实操建议,开始人生第一次拯救土豆。

    她住在上海浦东的北蔡,因为疫情居家隔离 40 多天,已经习惯珍惜所有的食物。这些发芽土豆变成了后面两三天的主食:土豆泥。

    努力保持跟平时一样的健康饮食风格,这是她最后的坚持。比如她习惯的早餐是烤粗粮面包片,抹上一勺黄油、无添加花生酱和牛油果,配一杯加植物奶的咖啡拿铁。

    但缩水是必然的。

    比如配面包的牛油果,从平时每餐的 1/2 个,慢慢缩水到 1/4,再到一勺。等到 4 月初,她靠最后半个「智利大果」就坚持了 1 周多,每一勺挖下之前都看到表面的那层黑色氧化。当牛油果彻底没了,物流停送,她换上了熟透的香蕉和草莓切片,撒上白芝麻和四季胡椒碎点缀。

    疫情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,很多时候,她早上都没胃口,便等到快中午 12 点的时候,把食物摆好盘,认真享受一顿独自的 brunch。这是沪上流行的生活方式,最经典的搭配是在种满梧桐树的法租界区,以老洋房为背景,露天餐桌,英文菜单与背景乐若隐若现,两三人围坐,食用西式简餐和咖啡。

    不过,疫情中的 brunch,只剩进餐时间像 brunch 了。

    物资的缺乏出现在这位独居女孩身上,来得比一般上海家庭更早。因为她不习惯过度囤货和浪费,追求简单的生活方式。现在的她被迫掌握更多生存技能,比如,精密计算每顿能吃的意面数量——大概是十几根;一根胡萝卜,每次切一块再冰回去,吃了八九天;珍惜所有冷柜里能找到的食物,哪怕快过期。当她在 3 月的某个下午,从冰箱里翻出三块去年夏天拆封过的鸡胸肉与秋天买的三文鱼排,几乎是雀跃了起来。

    前两天的晚上,她从居委会买到了 68 元的蔬菜「盲盒」包,回来便花了 3 个小时处理,以最大可能地延长它们的生命力。她从耙耙柑上扒下保鲜的油纸,仔细折叠,以备不时之需;翻出以前的麦当劳外卖牛皮纸袋,套在菜叶上,再裹上一层塑料袋。这是她从最近朋友圈里热传的「日本主妇的蔬菜储存大法」里学来的。

    还有一些生存技能来自妈妈。她是一位爱好园艺的退休数学教师,告诉女儿,水芹菜可以水培,先吃叶子,留下茎秆,泡在水里就 OK。

    如何抢菜,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菜,能在家中稍微吃得像个样子,在过去半个多月乃至 1 个多月的时间里,成了讲究品质生活的上海市民们集体研习的课程。尽管这样的「学习」放在「2022 年」的时间前提下略显荒谬。

    02

    盛宴

    小区被正式封控的消息,是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半夜传来的。此后,林浣的心情和精神状态开始像坐过山车一般起伏不定。

    她尝试过各种努力:点不同味道的东南亚熏香,营造瑜伽冥想的氛围;与隔着一条黄浦江的朋友们交流「现状」,用黑色幽默的态度吐槽。但居家第二周的某晚临睡前,她还是因为饥饿、不安和焦虑,躺在床上浑身发抖而无法停止。

    那晚她没有睡好,第二天清晨醒来的那刻,心脏仿佛要爆炸。在与一位美国男性好友语音电话聊天时,她肚子饿得咕咕叫,终于忍不住哭了。「不用健身腹部都已经饿平了」,她说。

    刚刚结束深圳一个月居家隔离的她的大学教授,也在 3 月中旬安慰她:「小区门口还是会有快递有外卖。只能退而求其次,没有自由,衣食无忧也行。」彼时,这位教授也想象不到疫情下的上海竟是如此这般不同。

    饥饿只是导火索。真正让她难过的,是那些在疫情中失掉的秩序、热情和希望。

    如同多数独居的年轻人一样,她的生活曾经在这座城市获得了无比伦比的自由和精彩。物质层面上,她能尽情享受这座都市里的咖啡、展览、音乐会、健身房和几乎复刻当地风味的国际化饮食;精神层面上,尊重和包容个体差异性的分寸感、永远能找到同类的认同感、不用畏惧与世俗观点进行争论的坦荡感,这些都是迷人的。

    更不用提,当全球顶级的音乐艺术家要来中国举办演出时,上海总是第一站。她喜欢古典乐,马友友、秦立巍、柏林爱乐十二把大提琴,这些票她都不惜花重金买过。2019 年,当看到年近八旬的阿根廷钢琴大师玛尔塔 · 阿格里奇要来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演出,「或为其人生中的首次及最后一次在沪首演」的消息,让她想起读书时经常用 iPod 循环播放钢琴女神演奏的《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》专辑的时期。她想尽一切办法抢票,最终通过黄牛买到了 2500 元高于市场价的演出票。

    那个夜晚的迷人之处不光是音乐带来的震撼和美妙,还有对自己所选择的这座城市的又一次认可:

    「我在上海生活得很好,这是我想要的生活。」

    但这些流光溢彩的文化体验,在疫情中都被日渐削减了。最近三年里,受国内疫情影响,上海高水准的世界级盛事已不见踪影。「可能短期内都很难恢复了」。

    被封闭的这些日子里,林浣经常陷入无力感的包围之中,她看不到希望和未来,除了每天做饭确保自己活着,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失去了意义。因为厌倦了频繁加班和复杂的人际关系,她在两年前开始自由职业,但早期收入并不稳定,从去年夏天起,爸爸开始帮助她支付房租。

    她曾经认为这是一个难以启齿与自我接受的决定。

    大学毕业后,她从未开口向家里要过固定生活费。工作带来的可观收入,让她足以负担所在一线城市的消费。她对车房和奢侈品都没有兴趣,大额支出主要用于跨国工作和生活旅行上。但疫情开始后,出入境隔离政策严格,她多年「努力工作—攒钱—周游世界—努力工作」的生活闭环被瓦解。最直接的影响就是,拼命工作赚钱失去了动力。

    「就算没有辞职,可能情况也不会太好。」

    疫情常态化的这两年,很多年轻人的工作都受到影响。林浣观察到,身边很多同龄人看似生活得体无忧,但多少在接受家里的经济支持。尤其是最近半年,互联网大厂裁员、新消费品牌融资困难、创业公司缩减预算,大家的日子都变得艰难起来。

    她原本已经坦然接受了爸爸的帮助。但这份平和,又被疫情打破。一些更微妙的情绪在长达 40 多天的日子里加速发芽。

    她开始重新审视过去的这些选择,思考未来的出路。

    「我到底要做什么」「后半辈子怎么办?」当这些问题在深夜袭来,随之而来的就是失眠。她焦虑,但仿佛又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,每天都疲于核酸检测、抢菜团购储菜做饭等琐事之中,生存压力让她无法喘息。「可能只有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,才能真正去思考清楚」。

    曾经自由自在的独居生活,在这些凌乱的思绪之中,变得越来越沉重。

    03

    恐惧

    思考未来,得到的是恐惧;审视当下,拥有的是不安全感。这样的「精神煎熬」,加重了林浣在独自居家期间的痛苦与害怕。

    「总感觉有人要来把我抓走,每晚都做噩梦」,社区上门通知,工作人员总会把门敲得又急又响,林浣被吓到过几次,此后,这样的状态就持续了大概两周,白天焦虑严重时,她仍会难以控制地浑身发抖。

    她还受到了排挤。

    4 月初的一天,她在社区微信群建议人们不要网暴那些遛狗及遛弯抽烟的老人照片,以免侵犯他人隐私,遭到了群嘲。林浣住在二楼,楼下通知核酸检测的喇叭突然响起时,刺耳的声音会划破屋子里的宁静,经常让她吓得瞬间心率增速。之后的一天早上,她没忍住,在群里提议,「跪求喊喇叭的人不要如此凶神恶煞对着居民吼」。

    群里开始了围攻。「哪里凶了?喊个喇叭就是凶?」

    几位邻居排着队刷屏:「你调整下自己心理吧」。接着有人抨击她在「抱怨、不满和娇贵」,并提议「要不让她来喊吧」。

    林浣急匆匆地屏蔽了群。她不害怕凌晨 4 点半独自下楼,去小区门口取前辈校友送来的物资,却对这些真实的戾气产生了恐惧和抵触。她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性,相反她曾独自游走过很多国家、甚至是社会治安不稳定的地区。她曾是一位有着独立报道经验的前国际新闻记者。但这一次不同,她害怕虚拟网络中的语言暴力,会变成现实世界的攻击。

    上海独居的安全感,在那一刻荡然无存。

    在北蔡生活 6 年,她始终避免与这个小区的一切产生过多交集,这是她第一次,不得不与社区产生这样紧密的联系。也是第一次,如此长时间地不踏出小区一步。

    她不喜欢北蔡,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。

    北蔡是上海的 B 面。如果不去注意听当地人讲的上海话,这里与安福路、永康路所代表的「梧桐区」几乎毫无关系。它遍布着 6 层居民楼,宁静地像一座 18 线小镇,街头分布更多的是卖杂货的夫妻便利店,而不是音乐和装修都考究的咖啡馆,以及灯光温暖的面包房。

    刚来上海,本地朋友听说她工作在张江居住在北蔡之后的评价是:「相当于没来上海」。

    但她看中这里的房租便宜交通便利。50 多平米的一室一厅,月租 5000 元,无需与他人合租,近六年未涨租。以前上班只需半个小时打车,去浦西那些她喜欢的地段,单程时间也仅 1 个小时。因而,哪怕工作外派其他城市或出境出国长达数月,她也没有退租,这里是她在上海的家。

    她用心装扮这里。家里堆满了她从世界各地背回来的小物件,比如意大利的桌布靠垫,印度的手工羊毛织毯与骆驼玩偶,美国博物馆的羊驼餐盘,日本的瓷器摆件等。这是只属于她自己的领地。

    她为此付出的代价,是忍受生活中时常冒出来的别扭。她喜欢瑜伽健身,夏天最喜欢的穿着是性感紧身的瑜伽 bra+ 瑜伽 leggings,但偶尔穿成这样下楼倒垃圾或者去跑步,她总会收获异样的眼神,还有老人会直接指指点点。后来,她养成了天黑倒垃圾和取快递的习惯,平时不出家门,出门径直坐地铁去浦西。

    2 年前开始从事自由职业之后,她每月接近一半的时间都在浦西度过。每隔一天,她就会出门坐地铁去浦西,背上 Mac,自带咖啡杯,备足食物,先去瑜伽馆上课,然后找个户外或风景惬意靠窗的咖啡馆工作、阅读,感受这座城市的美好。

    她会避开下班高峰期前后的时段回小区。第二天闭门不出,在家工作和休息,第三天再继续「浦西一日」。

    「浦西才是属于我的地方」,这位中学六年就在外国语学校度过的杭州女孩,骨子里是西式的。浦西的国际化与洋气最让她自在。多年来节省居住的成本,使她更好地去负担其他体验式的消费。

    但在过去的 40 多天里,她不得不真实地生活在北蔡,这个在她看来「一点都不像上海的地方」。当浦西的朋友晒出政府发放的各类食材时,她只有几盒连花清瘟。3 月底的好几天,她都过着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日子。「贫富差距」让她无奈,却找不到纾解之法。

    她担心食物,也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,担心个人隐私随时被暴露。女孩,独居,在这波疫情里变成了糟糕的组合。

    所幸度过最糟的几日折磨之后,她幸运地遇到了恩人般的食物救济。来自浦西的瑜伽老师朋友跨黄浦江为她喊跑腿闪送了香蕉和牛鸡肉;她「潜伏」进陆家嘴小区群团购抢到必胜客防疫套餐,好心的餐厅经理让货车给单独拉到了她小区门口;以及后续来自其他前辈校友的凌晨投喂。

    但她时常感到沮丧和魔幻,「那些没有钱和资源的人怎么办?」

    04

    选择

    「等解封了,我要搬到浦西去」,林浣在 4 月初的一个晚上告诉我。

    她对浦西的向往,就像一只掉队的大象遥望自己的族群。她发现,自己认识的朋友基本上都在浦西,而她在隔离期间感受到的孤独、被排挤、恐慌,并没有频繁在浦西朋友身上上演,她们甚至还顺利跟邻居交换了物资,「很友善」。

    但这个念头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很长。随着封控时间的延长,浦西朋友们的生活也开始上演林浣熟悉的剧情:抢菜买菜,吵架攻击,失去隐私。

    「这座城市的刁民怎么都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」,大概一周之后,林浣已经开始跟我讨论解封和离开上海。她聊起了那些关于上海的糟糕感受。这是她很少提及的话题。

    她不喜欢这里浮躁的过度消费主义。

    2018 年她穿梭在恒隆广场和静安嘉里中心附近的两个办公楼上班,期间经常外派香港,去北京筹办发布会。或许是为了匹配这些昂贵地段的写字楼,公司很多同事的穿着,在她看来都是「过度消费」,「感觉有人赚的钱都不及买包包和穿衣打扮」。

    2019 年,她在陆家嘴一家咨询公司上班,「周围的高级金融打工仔都是人模狗样」,她形容脸上打满玻尿酸的女总监尤其看重外表,会嘲笑林浣美黑之后的肤色。

    林浣知道,焦虑和虚无,是她为高薪承受的代价。

    在上海「开瓶器大楼」70 层上班时,有时候浓厚的雾气飘浮在窗外,坐在工位上,外面雾蒙蒙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。尽管电梯总是很挤,每天午休时,她还是会跑到楼下去透气。高楼林立间,每个人都是渺小的。「陆家嘴确实很壮观,但太不真实了」。下班时往往是深夜 10 点多,但这个点在陆家嘴叫滴滴专车仍要等二三十分钟,她曾考虑要不要买车,后来发现半夜回家根本没车位。

    选择自由职业之后,林浣开始做自己。

    或者说,为了能坚持练瑜伽,她选择了辞职;为了只穿自己想穿的衣服,她选择了自由职业。她现在一年四季都是瑜伽 outfit 出街,如果要见重要的合作伙伴,就再套上一件以前买的小西装。至于包,轻便,能装下 Mac 和书永远是首要需求,她有用了好几年的 Longchamp 尼龙饺子包,以及不同场合品牌赠送的帆布包。

    精神丰盈,物质简单,是更让她舒服的生活方式。

    但在回到一些社交场合与人聊天时,她会明显感觉到气氛里的微妙。「人们似乎仍然只关心内卷和行业八卦,评价人的标准也只有世俗上的审视」,比如名牌穿着、奢饰品包包等,还有曾经职场中常见的攻击性语调。这与她在瑜伽活动中认识的「关怀型朋友」截然不同。

    「难道谈精神追求的都是穷人」,她自嘲着,很快又有些沮丧地感慨,「现在的上海除了贵,没有其他意义。」

    她开始自我审视,发现自己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,只剩下那些高品质的线下瑜伽课和社群活动,以及启发她自由职业工作中的一些商业化灵感,「这是线上无法取代的」。但疫情让线下的一切都陷入不确定,留在上海等待的意义,便也存疑了。

    另一方面,如同此刻身在上海的多数外地人,「家」成了更加真实温暖的港湾。

    居家的 40 多天里,林浣开始更加频繁地跟妈妈聊天,她欣喜地发现,因为对疫情的关注,爸妈被算法推荐了很多关于上海生活的信息,开始真正理解她的诸多决定。

    「他们发现,哦,原来上海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生活的。」

    这种理解让林浣感动。她也开始理解父母的挂念。比如她有一个相册专门归档了客厅里的各种鲜花,是妈妈给她订了很长时间的鲜花上门服务,每周末早上送一次。现在看来,妈妈其实是在努力复刻杭州家里的温暖和美丽。

    一些微小的句子也开始触动她。妈妈在前段时间的电话里无意中感慨,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」。她被戳中了。这样的对话,本来不应该发生在生活在杭州和上海两地的母女之间。

    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想家过,毕竟我小学毕业就寄宿学校,一直一个人在外面,很习惯独立,也从来不 homesick。但这次实在不一样,感觉孤身一人在乱世,不是孤独,而是觉得被周围这种状况给吞噬,很无助,也觉得有家人和朋友的物理陪伴和支持,更重要。」

    4 月初的一个深夜,林浣给我发来一段长长的话。她说只要上海一解封,就先搬回杭州隐居,然后找机会出国见朋友。但她显然还有很多不舍得,不想把这看作是一个太重大的决定。她引述一位师姐对她说过的话,调侃自己对这座城市现阶段的失望:

    「上海又不会跑,等好了再回来。」

    05

    痕迹

    林浣永远都不想再回到上海的这个春天。

    一个记事本,已经记录了这 40 多天的异常。从高三毕业开始,林浣就习惯写「子弹笔记」,记录每天所经历重要的事,疫情第一年辞职后,她更有意识地用不同颜色记录情绪、分类事件。最新的「分类系统」里,绿色标记的是健身类活动,蓝色和橙色标记的是不同的兼职工作或项目,粉色标记的是书籍或观影作品,黄色标记的是艺术类活动,如观展看演出、合唱排练或大提琴习练。

    翻看上海这几年的记事本,几乎难觅空白的格子,有时候字太多,还会从格子里溢出来。花花绿绿的颜色所标记的,其实是那些充实而丰富的日子。

    2020 年疫情爆发的当年,本子上出现过连续几个月的空白,之后慢慢变好了。但今年 3 月,一切丰富突然又戛然而止。

    空白,再次成为格子们的状态。整个 3 月,林浣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陷入了焦虑无神的状态,「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法干,每天对着手机刷新闻、抢菜和发呆」。月底意识到问题之后,她开始强迫自己调整,恢复居家运动,尝试在愤怒和无奈的缝隙之间,寻找力量。疫情第一年她曾经陷入严重抑郁,她很清楚,现在的状态不至于那么严重,只是物理麻木和没精打采。

    一想到之后要迅速离开北蔡,她才抓住了真正确切的新希望。即使解封之日尚不可知,但至少这样灰暗的日子,有了盼头。

    另一份盼头,是那些上海独居生活留下的回忆和痕迹。

    比如,她为自己精心制作的营养健身餐,以及特意淘来的一人食小巧餐具;比如,俄罗斯世界杯期间,在一家墨西哥餐厅酒吧里观看直播「墨西哥 VS 西班牙」对战之夜,被朋友带去跟满场说着西班牙语的陌生球友们,度过的纯粹而快乐的夜晚。

    很多快乐,是只有上海这座城市才能给到的。

    她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,一度庆幸在中国至少还有「魔都」可以满足她的放纵和追逐自由。比如,曾经的高收入,不仅让她有底气购买各种昂贵的世界级大师演奏 VIP 门票,更是满世界「乱」跑。有一年新年她跑去了朝鲜的平壤和开城跨年,与国内失联一个多星期,妈妈担心的时候她还窃笑;还有周末坐红眼航班飞临近的国际航线往返。

    这样的事情干多了,当她在半夜跟父母开玩笑留言称「我到了某个国家」,他们会信以成真。

    上海丰富的国际航班线,给她提供了充沛的选择。而很多来自海外出差的朋友,落地中国的首站也是上海,她因此多出了很多与昔日朋友见面叙旧的机会。她在北蔡的公寓距离浦东国际机场较近,几年前也作为「免费 Airbnb」临时接待过国外的朋友。

    此外,上海有全国最正宗的国际化饮食,「真的可以尝到与在其他国家本土吃的味道一样的食物」。坐在咖啡馆里跟朋友随便用什么语言聊天都很自在,「我的香港朋友觉得在上海用中英文掺杂聊天,同香港人很像。」

    她喜欢散步。在她看来,判断一座城市是否适合居住,要看它的街区是否适合散步。而即使是冬日,在上海散步的绝大多数日子里也是很舒适的,空气温润,一件大衣敞开围一条羊毛围巾足以御寒,「不需要像在北京那样,把自己裹成大熊」。

    她无比怀念那样的上海,自由的,丰富的,闪闪发亮的,那座既有边界感,又能包容多元文化与价值观的「魔都」。

    如今,她决意要离开。

    很多人也在做出相似的选择。社交媒体上,不乏喊着「离开上海回老家」的年轻人。林浣也在朋友中发现了同行者。一位在上海生活 12 年并深爱这座城市的单身女性好友,最近已经在研究去泰国买房养老的事情,她原本打算 40 岁之后去做,现在觉得不得不把撤退计划提前了,「相当于是在创业和自由与尊严之间选择了后者」。

    林浣觉得,疫情就像一面照妖镜。她现在甚至怀疑,「也许上海的本质并不是国际化大都市,只是中国的一个普通市而已。」或者,只是她曾经把上海想得过于美好。

    这个最特别的春天,注定会在经历者的生命里留下痕迹。

    有人开始学习长辈去囤货,有人开始重新审视曾经的人生选择,并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。林浣觉得现在自己的卧室像极了印象中外婆的家,囤满了放不下的纸箱和布袋,里面装着苹果、大米、菜油等物资。而厨房的一角又像极了菜市场小商贩的地盘,一筐放着圆白菜和白萝卜,一筐放着每天要检查有没放坏的粑粑柑,一筐是皮都黑了的「三个礼拜」香蕉,地上是冷藏过度冻坏叶子的韭菜,还有一脸盆七倒八歪的水芹菜。

    「听说因为疫情,我们小区最近的生活垃圾也不要求分类了。」从 2019 年 7 月 1 日起,上海成为中国首个严格执行垃圾分类的城市,大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。

    一个难以回避的现实是,疫情让上海「祛魅」了。当新冠之外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屡屡出现,当无数的求助信息在互联网被转发,它得到的最常见的评论是:

    「这怎么可能发生在上海?」

    当一座大城市在疫情中祛魅,那些曾今向往和迷恋它的年轻人,会做出怎样的选择?

    对于上海,这是「渡劫」之后必须要面临的考题。古往今来,一座大城市的活力,都是由千千万万份年轻人的野心、欲望、纯粹、努力汇聚而成的。城市的灵魂是人,是流动。

    林浣没有太多精力留给离愁别绪。

    处理发芽土豆的那晚,她一边开着手机,一边干活到半夜。结果第二天急着煮土豆泥时,不小心确认了微信清理缓存的选项,于是,她与妈妈、以及几位挚友的所有聊天记录全部消失了。她心疼不已,找了很多方法努力恢复,最终还是失败。

    「算了,没了就没了吧。」

    人生的无数场告别,原本就是这么突然。

    注:文中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

    关键词: 生活方式 坐地铁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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